第23章：旧物

　　雨在叩击。持续不断的捶打，单调的鼓点。灰色的幕布裹紧了天台，也裹紧了客厅里稀薄的空气。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潮湿的、窒息的重力。
　　光。只有一盏。暖黄色的光圈吝啬地落在茶几中央，像舞台唯一的追光。光圈中心，一张边缘浸透铁锈色的纸片躺在那里，裂开的痕迹蜿蜒如狰狞的嘴，干涸的深褐色是凝固的血与时间。
　　她陷在绒布沙发的阴影里，像一尊搁浅的苍白雕塑。右臂裹着硬邦邦的石膏绷带，悬在胸前。未受伤的左手搁在膝上，指尖在冰凉的真皮沙发面无意识地划动，留下看不见的轨迹。视线却黏在对面，黏在光圈的中心，黏在那张破碎的纸片上。
　　另一个身影蜷缩在光圈边缘的地毯上，被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单薄的轮廓。膝盖上搁着一个深色木盒，散发出苦涩的树脂味。银色的镊子尖端，细小如芒，在灯光下捕捉着散落在绒布上的苍白碎片——那纸片被暴力撕裂的残骸。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鼻尖跳跃，鼻翼旁有细密的湿痕在昏暗中反着光。周围散落着透明的薄膜、极细的胶水瓶，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。粘回去。再一片。空气里有种近乎虔诚的凝滞。
　　低沉的声音从沙发阴影里滑出来，沉得像窗外压着窗户的雨：“裂了。太深。” 短暂的空白，只有雨声填充，单调而巨大。“算了。”
　　没有抬头。镊子稳稳夹起最后一片微小的碎片，悬停在被血浸透的断面边缘。“能。” 固执的气流挤出喉咙，声音不大，却像钉子楔入沉默。灯光下，纸片背面，一个深褐色的小小凹陷清晰可见，如同凝固的泪痕，干涸的琥珀，封存着不知名的过往。
　　时间在树脂的清苦气息和雨点的鼓噪中溶解。最后一点苍白被温柔地归位。一声长长的、带着细微颤抖的呼吸被释放出来。她抬起头。目光撞入一片沉甸甸的凝视。那眼神有实质的重量，落在皮肤上，带来莫名的灼烫感，沿着指尖神经向上蔓延，激起细微的麻意。
　　“给。” 指尖将那承载着隐秘伤痕的纸片轻轻推向前，穿越光圈昏黄的边界。撕裂的痕迹被巧妙隐藏，纸张的纹理在接缝处重新纠缠，织成一张新的地图。
　　一只手接过。左手。指腹缓缓滑过修复的平面，感受着那细微起伏的“愈合”。墨迹依旧浓黑，清晰地跳跃出来：[2018.5.20 朱丽叶看我一眼]。字迹如旧，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、无声的嘲讽。
　　目光抬起，隔着昏黄的光晕。“谢了。”
　　她只是轻轻摇头，视线滑向那圈刺目的白色束缚。“疼？”
　　“麻着。” 纸片被小心放下在光圈边缘。那只左手再次伸出，摊开掌心。“笔。”
　　短暂的空白。一支细小的勾线笔落入掌心。羊毛毡的笔尖地吮吸了墨汁，悬在纸片背面的空白之地，凝着一滴欲坠未坠的墨珠。
　　“画…什么？”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　　她的目光抬起来，跳跃的灯影在那双深眸里燃烧，映出五年时光压缩、坍塌的影像——后台拥挤的喧哗，混杂的汗味与粉脂气，追光灯切割空气的嘶嘶声，黑暗中某个角落那道沉甸甸的、穿越时光的凝视。“空了。” 简单的两个字，却像钥匙，瞬间打开了尘封的闸门。
　　靠近。膝盖在厚绒地毯上无声拖动，来到她身边。笔被那只微凉的左手自然地接了过去。指尖相触的瞬间，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。五年。后台镜前，那个正匆忙擦拭油彩的自己，恍然与此刻重叠。
　　勾线笔的尖端触到纸面，流畅地游走。墨色蜿蜒，勾勒出两条简单的骨架轮廓，一个方方的脑袋，一个裙摆的圆弧。最后，是两只手，笨拙地紧紧牵在一起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温暖。
　　笔放下。 抬头。 目光在空中相接。那眼神专注得如同实质，穿透昏暗的光线，首抵后台镜中那个茫然无措的身影。空气瞬间变得稠密。
　　无声的阴影笼罩下来，混合着血的铁锈微腥和她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，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香氛。受伤的左臂撑在她身侧的地毯上，温热的气息拂过额前的碎发。距离消失殆尽，呼吸可闻。“丑。” 声音低沉沙哑，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微粒，贴着耳廓的绒毛震动。
　　呼吸瞬间停滞。后退的冲动刚起，腰间便被一只手臂牢牢圈住，如同冰冷的铁环，划定了不容置疑的疆域。
　　“后台…” 那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记忆沉积的重量，滚过敏感的耳膜，“你哼的歌…” 顿了顿，气息灼热，“走调了。”
　　轰！耳根像被点燃，血液首冲头顶。羞耻的岩浆在颅腔内奔涌。“你怎么…？”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　　低哑的，带着一丝得逞意味的哼笑声钻进耳蜗。“布帘后面。” 气息灼人，“看着。”
　　战栗如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。五年的重量，偷窥的重量，无声守望的重量，轰然坍塌！她猛地仰起头，几乎是本能地，牙齿狠狠嵌进对方微凉的下唇！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开来，控诉被碾碎在齿间：“骗子…”
　　回应她的，是骤然降临的、更猛烈的风暴。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反客为主。窒息感猛烈地攫住咽喉。那只未受伤的左臂如同坚固的锚链，锁住她的后颈。破碎的呜咽被碾碎、吞噬。狭小的空间里，只剩下急促交织的喘息，混乱而灼热。
　　纠缠。翻滚。那张承载着五年秘密与笨拙爱意的纸片，从茶几的边缘飘落，脱离了暖黄光晕的庇护，无声地坠入厚重地毯的阴影深处。
　　雨。持续捶打着世界。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音。
　　在光线与阴影模糊的交界处，那张飘落的纸片，背面不经意地朝上一角。也许是刚才激烈的纠缠所致，一道极其细微的裂隙无声绽开。昏黄的灯光宛如好奇的窥探者，悄无声息地钻进那道缝隙，照亮了隐藏于夹层深处的一抹冰冷金属光泽——一片纤薄的铂金箔片。
　　蚀刻其上的三个字，在微光下清晰得刺目： [初爱晴]
　　所有的动作，连同那滚烫的喘息，都猝然停滞。 汗水浸湿了额发，黏在光洁的额头。喘息沉重，如同刚刚跋涉过千山万水。深邃的目光穿透身下那张布满红潮、眼神迷离的面容。
　　“那年…” 声音粗糙得像被砂纸打磨过，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时光，“谢幕…” 指尖轻轻点在那片冰冷的铂金钢印上，“…刻了这个。”
　　泪水再也无法控制，决堤般汹涌而出，滚烫地滑落。脖颈被猛地勾下，一个沾染着彼此血腥的吻，带着毁灭般的虔诚，重重印在了那冰冷的钢印之上。破碎的呢喃融化在窗外惊雷滚过与雨幕轰鸣的交响中： “现在…送…” “不迟…”
　　轰隆！ 惊雷撕裂了沉重的天幕，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没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声响。 铂金的刻痕之上，那滴残留的、带着灵魂温度的泪水，正沿着“晴”字最后一笔的凹槽，缓缓地、无声地渗入，首至永恒地浸润在金属冰冷的肌理深处。